Monday, September 12, 2011

《满城风絮》第一章,第二章

孟沙长篇小说

《满城风絮》



第一章



(1)



飞机起飞不久,侯仁江便眼皮沉重,瞌上眼一阵子就睡着了。

他委实太疲倦了。经过一连七天的奔波,他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有气无力。一头倒在狭窄的机位上,也顾不得仪态,便让睡神牵引着进入梦乡。

这一趟远行,他是受邀代表报社前往伦敦考察访问,一团六人,除了领队,全是来自各语文传媒的同道。代表团的任务是观光访问,从下机的那一刻开始,他便投入频密的访问行程。他随团到各个参观据点,听取主办当局的汇报、翻阅各种有用和无用的资料、忙着拍照、陪团员一起用餐,到了晚间,以为可以松下一口气,好好地睡一场大觉,又时常被同行拉出去,名义是观赏雾都的夜景,实际上多是留连在花街、酒廊、舞榭,每晚总要搞到三更半夜才回旅店,精神折腾得好厉害。这种没有规律的生活,在他来说,还是生平的第一遭。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醒来时,只见空中小姐推着餐车来到他身边,含笑问他要用什么餐。他没有胃口,不想吃东西,只要了一杯咖啡。邻座的搭客是个女郎,登机时彼此只礼貌地点个头,没有看清楚对方真面目,现在睡过一觉,精神但觉好多了,眼前突然一亮,这张脸孔好像在那里见过似的,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对方这时也转过头来,和他的视线接触,不期然地望着他微微一笑。

“小姐,您是马来西亚人吗?”他首先发出询问。

女郎点点头。“您是?”

“敝姓侯,名仁江,马来西亚人。”他自我介绍后,再说,“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女郎听了,先是一怔,很快恢复镇定,“不太可能吧?我叫碧珊,姓许,已经两年多没回马来西亚了。”

仁江高兴旅途中又多认识一位大马人,且见对方容貌出众,气质非凡,态度坦诚,有心和她进一步攀谈。

许碧珊告诉仁江,她家住怡保,中学毕业后,做了两年商行的书记工作,积蓄了一笔钱,在家人的鼓励下,一个人飞往瑞士念旅店管理课程。这次趁着学校假期回乡走一趟,特地先到伦敦,找她的一位住在利物浦的亲戚,作几天短暂逗留,也游览了好些地方。她的课程要念四年才毕业,这趟回国,除了探亲,还准备留意国内的旅业情况,以免将来毕业后茫无头绪。

“哦,我想起来了!”仁江兴奋地说,“好几年前,我们在吉隆坡见过面!”

许碧珊张大眼睛望着他,等他说下去。

“那时,你到吉隆坡找姚玉莺,”仁江兴奋地说,“你和玉莺是小学的同班同学,对不对?”

碧珊听仁江这么说,好似也开启了记忆之门,猛然点头回应。“哎啊,我的记性真是差了,那年我找到玉莺,你还请我们吃了一餐肉骨茶!”

话题拉扯到玉莺身上。仁江很自然地随口问道,“玉莺近来还好吗?我已经有整年没见到她,不知她在澳洲的生活如何?”

碧珊想了一阵子才回答,“很抱歉,自从到国外求学后,我只和她通过一次信,后来便失去联络,她移民澳洲的事,还是从别的朋友那儿探听来的。”

碧珊大概心里也在狐疑,“你和玉莺不是很要好吗?怎么倒向我打听她的消息?”只是第一次交谈,不好意思多问吧了。

碧珊不问,仁江当然不会自动透露有关他和玉莺之间一段似有若无的情事。事隔经年,那燃烧在内心深处一股感情的烈焰本已冷却,岂知因为碧珊的原故,重新勾起心头旧恨,也添加一份淡淡的新愁。他表面上不说什么,可看在碧珊眼里,早己敏感地觉察到属于男女之间一种微妙的恩怨关系,她却装得像个局外人般,视若无睹。



+ + + + +



在玉莺之前,仁江没有对任何异性动过心。

玉莺的出现,让他二十多年来平静的感情生活掀起微澜。

两个年轻人是在一个文娱晚会上认识。可能是投缘吧,双方在简单的交谈过后,仁江不知何来的勇气,主动向玉莺要了电话,这电话就成了两人日后频密往来的姻媒。

玉莺中学在怡保一间国民型中学度过,毕业后,因为家境关系,需要出来社会做事帮忙养家,开始是在家乡一个亲戚经营的印务局工作,做了一段时期,便和一位同年毕业的校友结伴到都门,同时应征旅游社导游职,她被录取了;在导游社呆了大半年,一直没有机会获派出勤,公司告诉她,她需要先在内勤工作一年,然后再接受一项专为导游而设的课程,才有机会带队出游。她不满公司的安排,加上薪水菲薄,不到一年时间,她便辞职不干,转行到一家地缘性的会馆做书记。

仁江与玉莺偶然的邂逅,对两个同样来自异乡的青年男女来说,都是人生一个新的转捩点。特别是仁江,他在忙碌的采访工作之余,开始想到择偶的问题。他认定玉莺是理想的伴侣,便多了一份期盼。玉莺个性坦率随和,来往几次之后,便主动要求仁江向上司推荐她进入报社。她说:除了记者和编辑,无论甚么职位都好,能进入大公司,怎么说都强过小会馆的小书记。仁江口上答应,也试过向上司探询有关安插新人的可能,但上司的反应冷淡,过后就没有再提起的勇气。他婉转向玉莺解释,保证报社一旦有职位空缺一定会帮她申请。玉莺好似并不十分在意,从此也不再提起进报社的事。

仁江没有谈过恋爱。不知道如何向自己钟爱的女子示好。想她的时候,最快捷的做法就是打电话;电话上交谈不多,通常几句寒暄过后,他便不知怎么继续话题,等放下电话后才来懊恼。他于是想到写信,这是他拿手的强项,通过书信,他可以从容自在地畅所欲言,不致于像拿起听筒时那么拘谨。至于玉莺,她何尝不明白仁江的用意,尽管信上所写不过是个人工作与生活感想之类的话,但字里行间的关怀之情,她已经隐约地感受得到。可她从没有回复过他的信,问起来时,她的答案总是:忙呀!我是个不惯写信的人,也不知要写些甚么。对于这样的回应,仁江难免有几分失望,但很快又释怀。作为女性,身上自有女性的矜持,她不厌弃他的信不已经说明了一切?他没有往坏处想,始终坚信古人所说的“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必然会在他身上应验。



(2)



当碧珊下次再见到仁江,已是两个月以后的事。

碧珊当头第一句话便是:“你不是很想知道玉莺的近况吗?”

看碧珊故意卖弄关子的样子,仁江不禁笑了,心想:这小妮子外表看来成熟,骨子里却另有刁钻、慧黠的一面。

他听碧珊说下去。

“我找过玉莺的姐姐,她告诉我很多有关玉莺的事。玉莺现在澳洲,生活得很不错,生了两个孩子,夫妻俩搞饮食业,几年下来,已经成为小富之家。她如今已申请成为澳洲永久居民,准备长居外国。不过,她每年都会回来怡保小住几天,也真有那么巧,据她姐姐说,她下个月要回国一趟,到时就有机会见到她了,你应该高兴吧?”

听到玉莺的消息,仁江自然感到喜悦。但是喜悦的背后,他却有淡淡的惆怅。想当年和玉莺相处一起的日子,他有许多难忘的美好的记忆,他是多么希望留住那些美好的时光,让它永不溜逝。可他知道那不过是梦想,玉莺如今已是有夫之妇,而且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他凭什么对人家存有妄想?

想到玉莺,他的思潮起伏很大。

都是一场暴乱惹的祸。那事发生在十年前,令他毕生难忘。

暴乱在他二十六岁生日前夕发生,他几乎死于非命。那印象太深刻了,他庆幸命大,才不致于成为一场人为的暴乱中成为枉死鬼。

那时刚进入报社不久,肇事当天,他奉派采访反对党举行的庆功宴。在刚刚过去的一场全国大选中,反对党取得历史性的大胜,把都门几个华人选区一举拿下,自然引起全民震撼与关注。宴会过后激情未尽,群众簇拥着到附近街头游行。人们喊着口号唱着歌儿,所到之处,人潮越聚越多,众声杂沓,那场是,比甚么重大节日更壮观欢腾。

仁江和同行的两位资深记者穿梭在人潮里。开始还跟着大队走,但很快便失去联系。接着他听到一长串警笛声,划空而来,大批军警人员掩至,下令驱散人群。他被突如其来的行动吓坏,还没回过神来,已经在一片混乱声中被人推挤,只意识到头部挨了沉重一击,之后便失去知觉。当时是谁把他抢救送去医院,他当然不知道。即使在苏醒过来问起值勤的护士小姐,所得的回应也是苦笑兼摇头。他明白,在那不寻常事件中许多人平白断送生命,他能逃出生天,已经算是万幸。

他在医院里足足“睡”了一个多月。当局早已把他列入“危险名单”内。这段日子,没有人来探望他,医院无法和他的家人联系,因为在他被人击昏倒地之后,他身上的证件已全都失落。

在肇事前,他采访最多的就是各类罪案命案。在大城市,劫杀案、强奸案、车祸、火灾等等,几乎无日无之。在医院里,他见识了人间种种惨剧,最害怕见到大量出血。血从每个伤者、死者身上淌出,被医务人员用担架抬着走,旁边围绕着黯然神伤的亲友,任谁见了都会心里难过。而这样可怕的事,他没想到竟然也降临在自己身上。据院方说,他在入院之际,只剩下如游丝气息,在紧急施救过程中,护士总共为他输了三大包血浆。

就在那段不堪回忆的日子里,他失去了玉莺。



× × × ×



“当年你们走得好好的,后来怎么又分手了?”碧珊好奇地问。

眼前这个男人,说大嘛,的确比她大约十岁,可以做她的大哥;但她左看右看,他完全不像她亲戚中任何一个年岁比她长一些的表堂哥,两个人只见过两三次面,便已经熟络得可以开起玩笑来了。

仁江经不起碧珊苦苦要求,把和玉莺一段情和盘说出。

他也不知道,为何一段守了十年以上的秘密 ,竟那么轻易的在一个认识不久的异性面前流泄。可能是玉莺的关系吧,他想。

她出事那段日子里,玉莺曾经上他的宿舍找过他,是他的房东告诉他的。因为见不到他,她留下了信物,托房东转交。那是玉莺给他唯一的一封信,其实,它那里算是信,说得准确点,是一张便条而已。便条的两行字告诉他:她回怡保山城去了,因为时局不好,家人不放心他单身女子在都门,连带那份会馆书记的工作也辞了。

他复原后,回到报社复职,接到玉莺的电话。

“我从报上看到你失踪的消息,打了不知多少电话都没音讯,真担心你的安危。”听玉莺在话筒里急切的声音,他有种久违的感觉。

他在电话里只简单谈了几句,也不知从何说起。临收线前,玉莺对他说:“我明晚要乘夜班火车下吉隆坡,到时才联络你。”



隔天,他请半天假,到火车站。

看到仁江,玉莺感到很意外。

“没想到你会来接我。”玉莺有几分不自在地说。

仁江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她,好像害怕一转眼之间,她会立即消失在这世界上。

“仁江,你来,我跟你们介绍·····这位是彦真,我的未婚夫。”

他顿时有五雷轰顶的感觉。过了好一阵子,他才抛过头去望一眼她身边站着的一位身材高瘦、配戴金丝眼镜的男士。对方放下行李,伸出手来和他轻轻一握。

“您好,侯先生。玉莺时常和我谈起你,真多谢你这些年来对她的照顾。”

仁江不知怎么应答才好。他的舌头有如打结般僵硬,只能勉强挤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他内心五味杂陈,暗里在责怪玉莺,有了未婚夫这样一件大事,居然连老朋友都隐瞒,而他在这之前还一厢情愿地把对方当是非他莫属的伴侣,真是何其荒谬的事呀!

“我们此来是要到移民厅一趟,想亲自了解移民海外的细节。”玉莺道明南下的原因。

仁江的眼睁得出奇的大。

“你也想离开这个国家?”他问。

轮到彦真开口了。“国内的局势如何,你是记者,应该比我们更清楚。我的两个哥哥都在澳洲定居,我们有意思到那里去发展。”

仁江没有回答,转过头望向玉莺,眼里包含几分质询。

然而,事实已不容他有所置疑,玉莺不仅赞同未婚夫的做法,而且还鼓励他也考虑一起移民。

仁江听了啼笑皆笑。过去,每次和玉莺谈起移民问题,她总是十分支持他的见解,对自己国家有强烈的归宿感,谁知几个月不见,她的立场马上作出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是爱情发挥作用,还是女人心果真如海底针般高深莫测,他一时为之迷惘。



× × × ×



碧珊听得入神,连眼前放置的食物也视若无睹。

“我看得出,你到现在还在想她。”

“从哪一点?”仁江问。

“你的眼神告诉了我!”碧珊似开玩笑又似认真地回应「“你是个多情种!”

从来没有人当面这样形容过他,碧珊此话一出,他马上心头一阵震颤。

同时,他感觉有一双灼热的眼光在向他盯梢,令他不敢正视。

他想了一想,回应她:“都过去了,那段情早已结束了,我对她只有祝福,绝无幻想,你看错了!”

他不想多谈有关玉莺的事,赶忙转移话题,问道,“你这趟来首都有何贵干?”

碧珊这时好似大梦初醒般,嚷着道,“哎呀!你看我这人有多糊涂,只顾谈别人,倒忘了自己的事。我正要告诉你,我找到工作了,明天就要上班!”

仁江听了,感到几分意外,同时也为她高兴,“恭喜你!这么快找到事做,是什么工作?”

“在一家新开的酒店做柜台接待员,是我一位世叔介绍的。”

“好极了,你这回可学以致用啦!”仁江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

碧珊笑着回应,“还早得很呢。我现在只想吸收一点商场经验,什么都不懂,以后还要多多向你这位大哥学习才是!”

一回生两回熟,仁江直觉眼前这位小妹妹,除了纯真可爱,更增加一份亲切感,这是他和玉莺分手以后从未有过的感觉。







(3)



说起华艺报的历史,那得回顾到战前,一群具有远见的华商,拉拢许多来自中国大陆的文化人,以启迪民智关心民瘼发扬文化为宗旨,靠着坚忍不拔的精神,一代一代地传承开来,经历了超过一个世纪的风风雨雨,才拥有今天“星马华文报业第一家”的美名。这家报纸的大本营原来坐落在狮城,后来因为政治因素,从60年代星马分家开始,报纸从原本的二合一逐渐变成各自为政。

仁江进入华艺报,就是在这历史性时刻。说起来也是一个巧合。

他在家乡念完高中后,原想报名新加坡南大,但家里经济负担不起庞大的学杂费,只好把计划押后,等到社会工作几年储蓄一笔钱才去升造。他初时找到一份临时教师差使,又业余兼任华艺报的通讯员,辛苦是辛苦,但眼看自己的拼搏最后成就了圆大学梦的愿望,他认为上切的付出都是值得的。他顺利考进南大,用四年的时间摘下文学士学位,那已是七十年代中以后的事。

早期的报界,新闻工作者少有科班出身,更别说拥有大学资格,仁江从一个地方通讯员变成专职记者,是报社内一位受人注目的对象。他有学问,工作认真负责任,为人随和没有架子,这样一块人才,照理应该很快能够上位,不担任最高决策人,至少也是个重要部门主管,但偏偏甚么高职都没他的份。换作他人,也许早已蝉过别枝,可他似乎对华艺情有独钟,虽也有别的机构伸出橄榄枝,他始终不为所动。

他有个人理想与奋斗目标。四年的大学生涯,在他看来其实很短,大一大二那两年,只是模索期,等到研究学术的热忱提升至沸点时,那时已来到大学的尾声。因此,如果在工作与读书两者间让他自由选择,他更愿意做个研究生,浸润在无边的学术海洋里,只有那无形的精神财富,才是他倾心追求的目标。当然,记者这个行业是他年轻时代的响往,他想到通过手中一支采笔为读者服务,凭良知与正义,说出大众的心声,贡献绝不在任何社会工作者之下。因此,对于报社派给他的任务,他安之若素,他甘愿每天跑新闻,去和中下层小市民接触,聆听与撰写许多不为人知的哀与乐。反而,若是一天不往外跑,他会周身不舒服,像是少做了一样甚么事情般的失落。就是抱着这么一种心态,只要有记者之实,他不在乎甚么名堂,至于某某人做三五年便攀上主任级,或调任别个部门做行政主管,他一点都不羡慕,也丝毫不受影响。间中有人怂恿他不要老是株守本位,应该多花点时间做些“上层建设”,凭他的条件要谋个高职又有何难?同事的言外之意他何尝不清楚,但要他违背良心去搞人际关系,那怕获利再大也非君子所为。他总觉得,名若与实不符,虚名又争来何用?老板若以才取人,他凭真才实料坐上高位,做起事来才心安理得,何需犯贱到要降格以求呢?



× × × ×



这天,仁江从外采访完毕回到报社,马上有人向他打小报告:“大学生,你知道吗?你的老同学要升级了!”

他心不在焉地望着对方,不想回应。

7 “我告诉你吧!是叶光,他下个月就要做我们的上司了,我让你有个心理准备!“

仁江这回不能平静了。“那么简主任呢?他调去甚么部门?”

简之刚是采方主任,一向是仁江最尊敬的长辈,当年就因为简之刚的关系,才让他担任地方上的通讯记者。

同事的回答更叫他吃惊。“简之刚没有调动,是叶光越级而上,做副总。”

仁江不语。心想:叶光才进华艺不到一年,居然那么被器重,一下子就三级跳爬上高位,算不算快了些?

一副中等略胖身材,脸上戴着黑色框架眼镜,唇上蓄留两撮稀疏的鼠须,笑起来时,一对细眼眯成一条直线,连胡须都跟着往上翘,这是他现在给人的印象,和仁江最早认识他时候的模样显然有着太大的差别。他中学与仁江同校,低仁江两个年级,毕业后做一家小报的特约记者,写得很勤,藉工作之便,和地方上各界混得很熟。两人虽是同行,但交情只是一般。以前在小地方,仁江每次回乡,叶光都会登门造访,自从来到都门以后,两人的接触反而少了。叶光从别报跳糟进华艺,仁江事前一点也不知情,到两人成了同事,他也不想探问。不过有时会想:此人学历不高,门路却不少,不然如何能在短短三两年内,从一个大乡里变成报坛红人?

时代在剧变,人世间的事也不停在改变,从叶光,仁江联想起三年前,曾经到车站迎接从乡间出来的校友,帮忙他在都门找到安顿的地方,又带领他去天地时报应征。那时,叶光好像在经济上出现一些问题,在地方上呆不住,才急于要在都门谋职。

记得是几年前的事,有一回仁江回乡,无意间听他的从事建筑业朋友兆龙说起,叶光曾经到过他的公司,毛遂自荐要当公关经理,结果自讨没趣。仁江认为叶光适合那个职位,问兆龙何以不录用,兆龙只简单回答:“总感觉这人浮了一些!”

想到兆龙,他忽然有一股想回乡的冲动。这阵子大概太多工作忙了,连家乡的模样也模糊了。“是该回去走一趟了,总不好给家里人牵挂太多!”他自忖,等赶完手头这篇有关移民问题的专稿,就请几天年假松弛一下吧!

可是,不等仁江提出请假,人事经理已经先来一封调职公函。信中说报馆为了加强柔佛地方版的新闻,决定派他去助阵,下个月开始履任。

回到自己家乡服务,是他长久以来一个心愿,以往多次向上头提出,所得答案都是容后考虑,不了了之。这回新官一上任,马上有了新动作,仁江自忖:难道叶光对我有甚么戒心?他不愿卷入复杂的人事斗争漩涡,能够藉此换个工作环境,未尝不是好事。这么一想,他便释然了。



(4)



许碧珊领了第一个月薪水的那天,从办事处打了个电话给仁江,约他晚上到大牌档吃饭,算是庆祝。

当她听仁江说起要离开吉隆坡回乡服务的消息,开始时还以为仁江和她开玩笑,但看他一脸认真的样子,她不由得不相信了。

“吉隆坡难道没有你发展的机会?”碧珊瞪大眼睛,问道,“回去乡下,你不怕埋没人才吗?”

仁江被她的话逗笑了,“谁说我是人才?我只是想换个环境罢了!”

“人家巴不得在都门有一官半职,你却偏偏往乡下钻。你将来可别后悔就好了。”

仁江凝望着眼前装扮时髦、脂粉略施的碧珊,有几分惊艳的感觉。想起第一次在机上和她初识,那时的清纯模样,典型的学院妹味道,才几何时却改变了原有的形象。唯一不变的,就是她那慧黠、爱捉狭的个性,和她在一起,令仁江一时间里感觉年轻了许多。

“我怎么会后悔呢?你别忘记,我年纪已经不小,要改变现状不是三天两夜的事,怎能够粗心大意呢?”

“我还以为你会改行,最后还是留在新闻界。”

“做记者有什么不好?”仁江有意和她抬杠。

“当然啦,无冕皇帝嘛,别的行业那有你们风光?”

仁江只是一味苦笑。他知道,要让眼前这位入世不深的少女了解新闻工作者的艰苦和辛酸,不是三言两语说得完的。她和一般世人一样,所看到的只是外表的风光一面,实际上,这个行业所需付出的心血代价,唯有亲历其境才能体会。

他寻思良久,才说:“不错,新闻工作是我年轻时代便有的梦想,但一朝投身这个行业,才发觉现实和理想根本是两回事····”

“那就等以后有机会再听你细说吧!”碧珊说着,又想到他不久就要离开都门,不知何时再能相逢,内心不免黯然。

仁江赶忙转换话题:“你不是很快要回去瑞士吗?”

“再多一个半月光景。念书时巴望着早日到社会工作赚钱,现在有个工作机会又渴望回到大学,想来还是念书最好。”

“现在才知道工作的辛苦啦!”仁江取笑她说。

碧珊耸耸肩应道,“工作还不算辛苦,反而是适应环境更困难些。不过,这些年来都是一个人在外头闯,也习惯了!”

“你呢?人家是往大城里跑,你却回到乡下去,好像有点不合潮流呢!我想不止工作那么简单吧?”轮到她取笑对方了。

仁江被碧珊的话逗乐了。“好多朋友都这样问过我,坦白说,对于吉隆坡这地方,我既没有好感,也谈不上厌恶,就像许多游子一样,开始时总抱着期望,日子久了,思想感情也象渐渐麻木了,这样下去,将来再回到乡下,恐怕连朋友都不敢相认啦!现在回去我从小长大的地方,就像古人所说的,倦鸟知返,那也是人之常情。”

碧珊仍紧紧追问,“你这番话听起来很有道理,但我猜想大概家乡有知心人儿在痴痴等待,你不好意思说出来是吗?”

仁江被她的话弄得啼笑皆非。

“你说到那里去了!如果真有这个福气,我也不必常年在这里挂单了!”

碧珊就是喜欢看到仁江一副窘迫的样子。“你紧张什么?我不过跟你开个玩笑,瞧你急成这个样子。”

仁江的脸更红了。

“好啦,我们不谈这些,你什么时候离开这儿?”

“过一个星期就要上任,我想先在这里投了票才回去。你呢?是不是也有投票权?”

仁江谈的投票日,是全国五年一度的大选,也是公民行使权利的大日子。

对仁江的询问,碧珊心里感到茫然。“我到现在还没有登记成为选民,投票大概没有我份啦。”

仁江提醒她,“当你过了廿一岁,就有权登记成为选民,下回可别忘了办妥这件事,这是你应享的权利。”

碧珊一向对政治好少理,加上去国多年,对国内政治局势更为陌生,乘着这个机会,她很想从仁江口里探听一些虚实。“我翻阅报章,某些政治人物好像在鼓吹搞什么大企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仁江耐心地解释:“这是华人政党寻求政治突破的权谋之计。你知道,马来人一路来有新经济政策保护,造就了不少资本家和中产阶级,华人向来垄断的商业领域,逐渐失去优势,华人政党鼓吹搞大企业,一方面也是为了掩饰本身在政治上无能,转移目标向钱看齐。华人一向讲求功利,只要有钱赚,根本不理谁当权。政客们抓到小市民的心理,投其所好,他们便有利可图了。”

碧珊恍然大悟。“难怪几天前回家,听我父亲和大哥谈起什么控股的事,好像也有意思参股,又说什么做信贷生意一本万利,很多人都把钱从银行提出改放信贷公司,也叫我这么做,如果不是听你说,我还弄得满头雾水呢!”

仁江马上回应道,“那你可要小心了,昨天的报纸就有这样一则新闻,某间信贷公司的董事经理因为失信罪名,受到贪污局人员的调查,如果证据确凿,将被控上法庭。另外,我也听说有一些家金融公司由于滥账太多面临危机,分分钟都会发生挤提事件,最后受害的将是大批存款人。”

“发生这样重大的事,华基党难道没有插手吗?”碧珊关心地问。

“他们能做什么?始作俑者还不是他们的人?这些人开着鳄鱼般的大口,正等待小民去喂饱他们的大腹,谁倒霉谁只有送死的份。”仁江不忿地应道。

“可是他们标榜的是代表五百万的华人,将来事情搞大了,如果收拾不了,看他们还有什么面目立足?”

“说这种话的人,像你和我都算是政治门外汉,太不了解政治的复杂和奥妙。你听过搞政治需要具备的条件吗?”

“你且说来听听。”

“一要脸皮厚,二要手段辣,三要心够黑够狠。除此之外,我也听说政客还要学会另一套功夫。”

“什么功夫?”

“就是隐身术和健忘症。”

碧珊听得津津有味。

“是这样的。”仁江越说越起劲,“政客们为了选票,大选时保证这个许诺那个,一旦中选便把说过的话忘得一干二净,这叫做健忘症。政客在当选前,你可以随时见到他和选民打交道,一朝做了官便神龙见首不见尾,甚至终年失去踪影,这叫做隐身术。”

碧珊听到这里,已经笑得合不拢嘴。





第二章



(1)



华社集资搞合作社发展大企业的声浪,如春风野草般,配合报章舆论的报道宣传,很快在民间发酵,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热门话题,连一些平日死气沉的小团体,也忽然间苏醒过来,加入了议论的行列,什至商议如何赶上时代列车,也来分享时新的经济蛋糕。

郭荣是倡议搞大企业的始作俑睹者。他的言论在崇拜他的人听来如同听到“福音”一样振奋。他不仅活跃于政坛,同时在华团也享有盛誉,特别是地缘性的团体,像南岛同乡会他更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

涉足政坛之前,郭荣已在团团闯出名堂。他做过南岛同乡会的会长,一连三届,直到在华基党旗帜下当选国会议员,他才放弃边任,退居幕后担任顾问。表面上是个空衔,实际上却是“太上爷”,这是会馆里上上下下都知道的事。

仁江因为职务之便,曾经面对面访问过郭荣,所谈当然是有关集资经营大企业的课题。在谈话中,郭荣给他印象最深的一句话就是:“钱是拿来用的,不是拿来放的;不用,就像一粒不会滚动的球,那还算是球吗?”当仁江的访问稿发表出来,很多人都把这话当座右铭。后来郭荣奉劝同乡加入乡会有份的合作社、 购买他的集团股票,连不懂股票为何物的村妇老妪,也不少人挖空积蓄,把棺材本都投注在股票上。人们相信郭荣有“点铁成金”的法力,直把他当是“财神爷”看待。

舆论一面倒地倾向郭荣,自然也有人不以为然。在南岛同乡会里,老的一派多数站在郭荣这边,与郭荣一鼻孔出气,即使有不满也不敢形诸于色。但年轻一派则敢怒敢言,他们认为郭荣的政经合一论调,从长远来,对华社权益将是破坏大于利惠。谢华就是坚持这个观点的反对派人物。

谢华是同乡会新生代领袖,入会不到一年便被推选为青年团团长,显示他的领导才华。保险经纪是他的专业,他白天上班,业余参加社团活动,身上有的是年轻人的干劲与活力。原本他被当权派招揽,视为会馆的“明日之星”,谁料在年前一场周年庆典活动上,他因为演出节目的事,与当权派发生龃龉,从此被会馆列入不受欢迎的黑名单人物。

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因那一场小小的演出而闯出名堂,包括仁江。

因为玉莺的关系,仁江才认识谢华。两人一见如故,谢华很快便引荐仁江加入同乡会青年团。并派给仁江编写剧本的任务。那时,仁江在报上发表系列有关移民问题的专稿,受到读者好评,谢华也觉这个题材不错,极力劝促他将它改编成剧本。可是等到节目内容送交理事会讨论时,却面对了问题。会长是第一个提出反对意见的人。他认为史会序幕的朗诵诗,含有影射一些人之嫌,他说这样的诗会让出席的嘉宾下不了台,因此主张取消这个项目;接着是仁江写的剧本,会长提出其中一些情节,譬如批评某个名流儿子,用上甚么“香蕉人”的字眼,认为这样不好,会刺激到华社领袖的情绪,因为他们也有孩子移民到海外。对于会长的非议,谢华越听越火大,他当场便起立驳斥:“文学作品反映社会现实,刻划的是典型人物,并非针对某一两个人,谁要是冒出来对号入座,那简直是无理取闹!”

谢华坚持立场 ,表明若是理事会专横腰斩晚会节目,他准备辞去青年团主任以示抗议。仁江也表示将和谢华共进退。老秘书开始紧张了。晚会演出在即,如果青年团领导半途撒手不理,晚会节目势必受到影响,后果将不堪设想。经他从中斡旋,会长态度趋软,答应保留演出节目;又力劝谢华作出一些让步,不过内容上得做些修改,好让会长找到个下台阶。双方见好就收,总算没有闹出太大乱子。但是,经过这回风波,南岛理事会与青年团已然结下梁子,谢华渐渐受到排挤,对于青年团的事务开始意兴阑珊。仁江也一样,他原本对会馆活动并不很热衷,既然好友已淡出,他也一样心灰意冷。





(2)



南岛同乡会召开特别会员大会那天,郭荣一早来到会场。

这天的特大与他有关。

事缘一群会馆理事在报章公开支持郭荣竞选国会议员,一些会员见报后大表不满,他们也召开记者会,强烈反对会长等人以会馆名义干政,认为此举违反章程,要求召开特大对现领导层投不信任票。

郭荣逢人都亲切地握手问候。从他一派自信的神情,似乎不把特大当一回事。也许他早已胜券在握,才显得那么淡定,只有他心里明白。

这天,几乎所有华文媒体都派出记者采访。郭荣是记者访问焦点,他也有问必答,特别是有关政经课题。

“拿督郭,您最近对吉隆坡股市的预测,认为今年是公牛当道的年头,已经引起股东的浓厚购兴,市场每天的成交量直线上升,您看这次的好景会维持多久?”

郭荣不假思索地回应道,“大概一年半载没有问题。”

“您如何会有这种乐观的看法?”

“目前国内外都具备利好因素,首先国内的政治稳定,政府施政受到全民的认同支持,国家经济早已摆脱前期的窘境,国民生产力每年提高,原产品有价,加上欧美股市表现标青,间接也刺激本地市场的上扬,道理就是这么简单。”

谈到股票,围聚的人越来越多,大家都兴趣浓厚地聆听郭荣的一番伟论,似乎要从郭荣口中探出虚实,准备在股票市场大干一场。原本是会馆一个重大日子,可是在会场这一角的论坛,话题始终不离经济股票,人们好象已经忘了此来的目的。而记者,在全神贯注听郭荣谈话的同时,手中的笔也不停地在挥动。

这天的大会过程充满火药味,对峙两方互不相让,前阵子在报章上出现的文字过招,如今演变成口舌之战,经过一轮激辩之后,大会议长宣布以举手方式,对当天议程的三项议案做出表决。结果,大会在一面倒形势下通过了由当权派提出的三条重要议案:

(一)接纳筹办合作社计划草案,并授权新届理事会继承未完任务。

(二)授权新届理事会探讨有关利用公会产业从事商业活动惠益乡亲可能性。

(三)全力支持郭荣继续捍卫国会议员职。



× × × ×

·

离天会场后,仁江和谢华到附近的大牌档用餐,大家都对当天特大的结果感到失望。

“你看到了,今天这样的局面,”仁江神色凝重地道,“我真担心,会馆的前途将断送在一小撮野心家的手中!”

“我也有同感” 谢华附和应道:“有了会员的授权,他们更可以为所欲为了。看来,会所这块黄金地带很快会发展成为商业大楼,到时就更有得好争啦!”

仁江接着说道,“当今什么都讲企业化,连会馆也不甘寂寞,好像不这样做就不能生存似的,但是我怀疑,会馆一旦向商业进军,到头来恐怕只有少数人得到好处。”

谢华听了点点头。“我何尝没有同样的顾虑。郭荣最近大搞什么控股,据说他的一只新股已经申请挂牌,不久就能上市,他的人马早已出动到各地去向同乡游说,我的老爸两天前还从家乡打电话来,问起有关投资股票的事,你应该也有听说吧!”

“怎会没有!华社如今好像是只待宰的羔羊,还看不清虎狼的真面目!唉·····”



(3)



雄狮大厦在钢骨水泥森林里,的确象一头威猛的狮子,雄踞吉隆坡这个高速发展中的都市。站立于大厦三十六层顶端,从落地窗望出去,整个都城的风光尽现眼前,令人有心旷神怡的感觉。

上午十一时光景。郭荣送走一批人客后,习惯地踱步到窗前,俯瞰脚下一片广袤的土地,舒展一个懒腰,那姿式彷佛要把天地揽入怀中,虽只是那片刻时间,直觉精神愉畅多了。然后,才又回到办公座上,拧亮案前传召的讯号。

须臾,秘书小姐扣门而入,手上捧着大号公事薄,笔直地站在老板面前,等候老板的指示。

大千企业上百名职员,私底下早已习惯称呼郭荣作老板。当然,在他面前却一例都唤他作“拿督”。拿督这荣衔是三年前受国家最高元首赐封的,大概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郭荣无论在政途或商场都几乎无往而不利。一些识时务的相士或星术学家,也齐齐为他的相格在报纸大作文章,说什么秉赋聪颖,天生一副贵人相,时来运到呼风唤雨,堪称人中俊彦,真是极尽歌功颂德的能事。他在一面享受各方礼赞的同时,也深觉命运之神对他的眷顾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便更加抓紧时机,把指标一再地向上调整...........

“下午的约会要取消了,我还有更重要的会议,怕赶不回来。”郭荣作出临时决定。“还有,从明天起,一直到投票日为止,这段时期我会留在选区,公司的事,小事请示于经理,大事待我回来再说吧。”

“是,拿督。”秘书小姐应着,一边在做纪录。

“还有,再打个电话给张律师,约他三点钟在城市俱乐部等我,同时把那几篇文章影印多几份,我要一并带去。”

秘书小姐没有马上走开,“拿督..........”

“还有什么事吗?”

“就是那个世纪艺术协会,他们的排期已经三次押后了,好不好.......”秘书欲言又止。

郭荣有点烦躁地说,“唉,有什么法子呢?你不看要见我的人那么多,选区每天要跑,我又没有三头六臂,怎么快得了?你再排个时间让我看看...........现在,请下一个进来吧!”

在公司里,郭荣的时间多数花在会客上。他如今的知名度,几乎直追内阁部长,什至比部长还红,还忙。他部门的秘书小姐有好几位,刚才进来的那位是专门负责安排老板的约会行程表,就已经搞得她头大如斗,便可以猜想她们的工作是如何的繁重吃力啦。如果查阅小姐的登记大薄,当你看到约会名单排期长达三个月以上,你就不会怀疑郭荣现在的身份,当真不同凡响!

会客不上几分钟,台上的电话又响了。

“对不起,我暂时还走不开,你给我多半个小时行吗?我一定到。”郭荣压底声量,简单交代几句便收线。

眼前,他接见的人物是来自中小型工业联合会的几位代表。这个会成立历史短暂,会员却不少,他们的共同难题像资金短缺、工厂地段契约、税务以及面对同业的恶性竞争等等,除了靠团体,也更要通过政治途径,都不是短期内所能解决得了。他们过去已经多次呈函有关当局,提出种种投诉,始终没有下文,现在则把希望寄托郭荣身上,似乎他一点头,便可一榄子地解决所有难题。

郭荣大略看了公会提呈的备忘录,“我会交给党的工业小组研究,要他们尽快处理,有眉目时再联络你们,好吗?”

公会代表同时呈上一张请柬和公文,邀请郭荣出席该会的三周年纪念千人宴,主持剪采仪式和发表演说。对于类似邀请,在郭荣来说,几乎无日无之,而每次受邀都例必捐款,每次捐款不是一万便是五千,出手之慷慨阔气,令华社无不齐声赞扬。各方把他视为财神爷,只差没有摆设神位虔诚膜拜而已。

待送走脸有得色的代表后,郭荣看看腕表,刚好下午一时正。他来不及收拾一桌子的文件,便匆匆踏出办公室。进入专用电梯,来到楼下门口,马上有他的司机上前帮他拿公事包,为他开车门,等他入座后,便一溜烟地把他开送到市郊外。



(4)



午餐过后,郭荣只留在茱丽身边不到一时半刻,又行色匆匆赶赴下一场约会。

茱丽望着他的背影远去,偌大一间洋房,又回复初时的冷清,一阵惆怅兀地从心里生起。

良久,她站起身走到电话机旁,拿起话筒拨了号码,从电话的另一端传来连串“嘟嘟........”的声响,接着她再试一次,也是同样的声响,只好放弃再拨的念头。

电话是要拨给她唯一的儿子小雄。儿子今年八岁,已经入学,念华小一年级,住在他公公的家里。她喜欢孩子,视小雄如命根,可是不幸的婚姻逼她放弃做母亲的权利,那年小雄还小,只有四岁。她和家维离异,法庭判儿子归给男方,她痛不欲生。从那时起,她只能每个月探望儿子两次,名义上她是小雄的母亲,法律上她知道这一辈子已休想再有母子关系。

开始时,儿子每次在分手时总会哭着求她,“妈妈,你跟小雄回家好吗?”她听了心如刀割,却又不能不忍住泪哄他,“小雄乖乖,妈妈要工作,到很远的地方,小雄乖乖听公公婆婆话,不要惹爸爸生气,妈妈会常来看你........”后来孩子渐渐成长,也渐渐懂事,知道妈妈和爸爸已不可能住在一块,每月两次的见面也不像初时那样的难分难舍,但她内心的苦楚不仅没有随着时间的消逝而淡化,反而思念之情越来越强烈,不见面的时候,也常常拨电话给小雄,那怕是三言两语,多少能消解她一份悬念之苦。

想起小雄,总不期然想到她的前夫罗家维,那生命里带给她初恋最后又夺去她所爱的男人。每想到他,心头仍难掩一股愤恨和剧痛。然而,这个人却是小雄的生身父亲,小雄在父亲身边,她担心小雄受委曲,又希望他待小雄好些,以补偿孩子缺少母爱的遗憾。这样一种矛盾心理,长久以来像蛇蝎一般啃嚼着她,她没有投诉的对象,即使是郭荣,也始终无法从她爽朗的外表捉摸到她内心深沉的爱恋和悲哀。

郭荣是她生命中第二个男人。和郭荣的交往,从普通朋友到男女之情,从抗拒到接受一段畸恋,她总是想不通自己何以结束一场失败的婚姻之后,竟又一头栽进爱情的死胡同里。如果说第一次的婚姻还包含多少盲目无知的成份,那么,和郭荣的这段情,她就难以用常理来开释了。郭荣是有妇之夫,这是早在认识她之前便存在的事实,理智也一早提醒她,纵使这个人是世上最优秀的男人,也绝无考虑的馀地。可到头来感情和理智还是分了家,要怪也只好怪那冥冥中不可思议的缘份,或真如迷信命理的人所说的,是孽缘。记得好多年前,她曾经给相士算过命,相士说她的命里有两个男人,难道真有那么玄?她愈想愈觉迷惑。

今天是她的生日,三十二岁生日。每年的这一天,她都没有特别的感觉,日子过得就和平常一样,引不起她的兴趣。自从郭荣闯入她的心域以后,他不知如何探悉到她的出生日期,到了那天,总是带给她意外的惊喜,除了鲜花,还有她喜欢的礼物,或多或少燃烧着她一份女性原始的虚荣心。而今年的生日,她梦想不到他会送给一份更大的礼物,钻石项练代表什么?高贵庄重?爱情若是无价,价值再高的物质又岂能成为代替品?爱情若是有价,那么她的付出换来的难道只是一对钻石项练?倘然如此,那么爱情和商品其实没有两样,都沦为可以议价的买卖,又有何高贵庄重可言?想到这一层,她先前还存有的那丁点欢愉感,刹那间像风雨中的落英,一片片地飘零凋落...........



(5)



自郭荣倡议华社集资搞大企业以来,各地政党社团无不纷纷响应,或开研讨会,或举办千人宴,华团头头都争相发表谈话,唯恐说慢了些会引起人们耻笑似的。一些政客、经济学者专家,也今天一篇文告明天一篇专论,把企业化唱得整天价响,更甚的是,凡是郭荣所到之处,必然受到大群人士欢迎和包围,他所说的每句话所提的某些建议,许多人如聆听圣旨般,除了点头称是,隔天还有大堆附和的言论在报章出现。

这个人物在短短几年内崛起,从籍籍无名到家喻户晓,走红的速度简直比任何一位好莱呜或香港明星都快,也有人说,他的得令除了靠本身条件,主要还是多得新闻界的宣传力捧。

“很多人不知道郭荣的底细,可是我在入行的时候已经领教过这人的厉害!”仁江说,“他的过去固然有风光的一页,但也有不很体面的一面,可是你翻翻所有的报纸,有哪一位记者敢写郭荣不好的新闻?舆论既然一面倒,读者自然也受误导,一面倒地靠向郭荣,连你老兄也在内!”

听仁江说话的人是梁兆龙。

整个早上,两位年轻人为了郭荣这个传奇人物议论不休。以仁江的脾气,在一般的场合,他很少和人谈论有关政治课题,一来在新闻界这个小圈子,他见识多,知道龙蛇混杂,处身其间稍一不慎,容易踩到地雷;二来在都门他朋友不多,谈得来的更少,索性保持沉默。现在回到家乡,兆龙又是莫逆之交,属于肝胆相照那类,自然无话不可深谈。平常心头憋住的闷气,老友跟前就象决堤河水般滔滔不绝。

仁江告诉兆龙,郭荣在都门拥有的产业,多到无可数计。他早年靠着祖荫,加上本身的聪颖过人,年纪轻轻便考到大学经济学位,毕业后借助家族生意扶摇直上,在短短三五年内便赚取个人的第一个百万,接着趁胜追击,很快便连翻几翻,成为家族中风头最健的一员。商场得意之馀,他把触须伸到政治领域,也无往而不利,从一个区部头目开始,转眼间给他爬上州领袖,然后成为全国受人瞩目的政坛明星。他一向主张政经结合,认为大马华人在政治上地位不高,主要因为经济力量无法凝聚,只有通过政治途径搞好经济,才能两相得益。郭荣这番论调,在党内立时产生极大回响,支持的人固然很多,反对的人却也不少,形成两股旗鼓相当的对抗势力,一时引起华社的议论纷纷。

“你指新闻界出现一面倒情况,这话又从何说起呢?”兆龙不解地问道。

“这要谈到郭荣的手段了。”仁江冷静地分析:“他了解群众心理,也懂得收买人心,许多人最后心甘情愿听从他,靠向他的一方,道理就是这么简单。”

兆龙恍然大悟,“难怪有人形容他为现代的孟尝君!”

“他有的是线,又舍得花线,他的手下有几位秘书,有专人负责宣传,每次宣传必定大阵仗,不管是大报小报记者,都照顾得无微不至。这样的人物,他身边的捧友还会少吗?”

兆龙入神地听着,一边不住地点头。



× × × ×



另外一边,兆龙的父亲和几位友人也在家里摆龙门阵。

当两位年轻人走进屋里时,老人高亢的声调才缓和下来。

兆龙走上前去,和父亲及几位叔伯级的友人打了招呼,又介绍他们认识了仁江。当中有人听过仁江的名字,原先谈着股票的又把话头扯回正题,更冲着仁江而来,“这就好了,我们的大记者在这里,应该可以帮忙回答刚才的问题了。”

仁江顿时成为一群人包围的对象。听了众人对他的赞许,他有些儿腼腆的感觉。他本身对股票一向没有研究,也没有买股票的经验,但从一些涉及股市的朋友口中,他约略知道这个“鳄鱼潭”的风险,有人运气好尝到甜头,而更多人输得焦头烂额,甚至倾家荡产。如今,国内股票市场随着国际大潮向上冲刺,综合指数直线上升,股友涌着进场,每天成交量有增无减,作价起多跌少,形成一个万众欢腾的局面。现在,连一些根本不晓得股票为何物的市井小民,也纷纷探首想要在这个“鳄鱼潭”里捞取一些快钱。

“其实,我也和各位一样,从来没买过股票,对股票所知不多。”仁江坦白直言,“不过,对全球这只新股,我倒听行家谈起,因为它有政党背景,已经获准挂牌上市,现在许多人抢着申请认购,好像怕迟了一步会走宝。根据一般原理,一家公司的股票是否值得买,主要是看它的业绩表现,业绩好的公司,股价通常比较稳定,市场好时它起得快,市场看淡时也不会大幅度滑落,不像那些投机股,靠炒家在股市兴风作浪,引诱无知的散户进场,等到炒高了便放手,让散户去承接烫手火棒,这便是香港人所谓的大闸蟹。”

“这么说,买卖股票不是风险很大?”有人问道。

“风险大不大要看你买的是什么性质的股票。”仁江正色地应道,“若是公司底子好的蓝筹股,只要有耐心等待,低买高卖,赚钱的机会比较高,如果买到的是滥臭股,分分钟都有输钱的危险,差别就在这里。”

“依你看,全球这只股值得不值得买呢?” 有人再问。

仁江苦笑着说,“我不是专家,很难回答你的问题。”

在旁一直静静聆听的兆龙,这时插口道,“其实,就是专家也不能保证他的话绝对可信,我听说有某专家给人家贴士,不但害人输钱,连自己也亏得莫名其妙,仁江你说是吗?”

仁江接口道,“我认为各位还是自己多观察,多了解情况才做出决定,不好盲目地跟在人家背后,就不会有事了。”

兆龙忽然间想到了什么,冲口而出,“过几天华商会主办一项经济讲座,邀请股评专家金先生谈投资股票的事,大家到时可以报名参加,听听他的见解也不错呀!”

“好像要收入门票,一张票价三十元,并不便宜呵!”有人马上反应道。

“但是报名的人听说还很踊跃呢!”兆龙接着说,“在我们这里,从来没有这类的讲座,以往办的什么文化之夜,而且是免费的,到场的人寥寥无几,现在收费那么高,还有大群听众参加,真是不可思议!”

当仁江这天回到家里,身子还没有坐定,母亲已经在他的耳边放话了,“我今天听隔壁陈太说,过几天要把私房钱拿出来,买那只叫什么什么球的股票,她说这是包赚钱的生意,劝我也参加一份,我说要等你回来才跟你商量,你可有听说过吗?”

仁江听了,有点啼笑皆非。他想,兆龙说的不错,时代真是变了,连老妈子也学人谈股票了!

20110913 lhs

www.huatuan.com/mengsha/wholecity/wholecity1&2.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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